2009年1月11日星期日

右派分子陳力被槍殺

—— 長篇傳記《血紀》之一章

孔令平

【武 宜三按:右派老人孔令平先生今天發電郵給我,他說:我在網上已讀到林昭和遇羅克犧牲五十周年的紀念文章;但鹽沅的烈士們好像仍被淹埋在地下,不為人知;此 是我最為不安的,因為鹽沅勞改農場的鬥爭乃是右派分子走上成熟的一個標誌;明年是陳力犧牲五十周年,希望在地下的烈士們重見天日。讀老人家的郵件感慨萬 分;我今天特別把孔令平先生長篇傳記《血紀》中的一章——《右派分子陳力被槍殺》優先推薦給讀者,也算是對死難者和倖存者的一個安慰。六十多年來,不,從 1927年毛澤東上了井岡山以來的80多年間,中國共產黨及毛澤東鄧小平江澤民胡錦濤一夥也不知殺害了多少仁人志士、革命青年、無辜的老百姓。總數當在8 千萬至1億之間。在人被螞蟻化的中國,這些死去的人統統只不過是一堆數字。有幸的是,我們還有一些"不肯忘記"的有心人,如廖亦武(《中國冤案錄》、《最 後的地主》)、如高華(《紅太陽是怎樣升起的》)、如丁抒(《陽謀》)、如王友琴(《文革死難者》)、如〔美國〕鄭義(《文革廣西大屠殺》)、如丁子霖 (《尋訪六四死難者》)、如錢理群(《拒絕遺忘》)、如冉雲飛(《反右派運動編年史》)、如戴煌(《九死一生》)、如和鳳鳴(《我的經歷》)、如汪作民 (《農場春秋》)、如胡傑(《尋找林昭》)、如楊繼繩(《墓碑》)等等。剛剛推出市面的《夾邊溝慘案訪談錄》(黑色文庫之23,勞改基金會出版,香港田園 書屋發行)的作者——甘肅省蘭州市作家協會副主席趙旭副教授也是一個有心人,他冒著風險,克服了許多困難,花了20年的時間調查、採訪,於1994年寫成 本書;此書又蹉跎了十多年,現在才終於出版。這本書同樣是記錄了人類這一段最黑暗、最殘暴、最下流歷史的碎片。本人僅向各位讀者、讀書界朋友大力推薦:請 看看《夾邊溝慘案訪談錄》,請看看《右派分子陳力被槍殺》看看中國共產黨怎樣摧殘、屠殺中國的知識份子及其精英;看看右派分子是怎樣悲慘地死去。請記住這 段歷史,因為共產黨吃人的本性並沒有改變。】

從右派到反革命

1962年3月,由重慶監獄和成都監獄彙集的一百名“勞改”人員,在調往甘洛的流放途中,寄宿雅安監獄一晚,由於押解人克扣了全體人員整整一頓的囚糧,而 引發震驚四川全省的獄中犯人搶饅頭事件,打破了在押犯人在高壓下忍饑挨餓不敢伸張的秩序,為這一支發配梁山的五百人隊伍,注入了初期反抗精神。

那一晚上,在監獄探照燈的照射下,我看到了一個高個子的人,在奮臂高呼:“我們這一點吊命糧,都要被押送的老管克扣,真是喝人血不眨眼,大家去把本該歸我們的囚糧搶回來!……”事件過後,我對他便由素不相識,產生了深刻的印象。

調到甘洛以後,他被押送去斯足中隊,我則被押送到西西卡中隊,開始了我們的煉獄歷程。殘酷的煉獄,我們原先由成渝兩地集中的五百人,調到鹽源農牧場時,只 剩下不到三百人了。1964年10月在經歷了不到一年的生死磨練後,我們終於分別完成了“脫胎換骨”的歷程,在二道溝的糧倉反省室裏相逢了。此時,我們終 於在激烈的鬥爭中變成了成熟的與中共搏鬥的戰士了,我們的理想是廢除一黨專制,實行民主。

在小監裏,我們兩人打破了小監的規矩,彼此傳遞資訊,並隔著牆,在兩間反省室裏交談了彼此的身世,我才知道,他叫陳力,在甘洛已久仰大名,現在有機會對他 的身世,更全面地瞭解了。1951年剛剛從初中畢業,年僅16歲的他,就在中共“抗美援朝”的運動中,戴著“保家衛國”的大紅花,從學校參加了赴朝韓戰的 “中國人民志願軍”,沒經過認真的思索,在中共狂噪鼓動之下,只經過兩個月的訓練,便跨過鴨綠江。

日以繼夜的穿插戰,急行軍徒步到了南北朝鮮的分界線三八線附近,參加了血戰上甘嶺的戰鬥。當時年幼無知的他,在陣地上冒著地毯式的轟炸,在地道裏進行慷慨 激昂的宣誓。這一切是為了什麼,是戰爭和炸彈不可能講清楚的。如此慘烈的戰鬥,七天七夜下來,他所在的排只剩下了最後兩個人,倖存的他當上了代理排長,成 了人們稱為的“最可愛的人”。在他身負八處重傷時仍抱著機槍,向沖上來的美國士兵掃射,直到流血過多,昏迷過去。經過搶救清醒過來時,他睡在離陣地只有兩 百米的擔架上。這時炸彈和炮彈,夷平了他所守的戰壕。如果不是後續部隊趕上,他早已永遠葬身在異國他鄉了。

他因此獲得了三等功臣的“殊榮”,並在前線的醫院裏宣誓加入了中國共產黨。因為重傷,他被撤離到後方醫院,不久,韓戰結束,他被復原。在跨過鴨綠江的時 候,他忽然意識到了身在異國不是也成了人們所憎恨的“侵略者”了麼?潛意識裏一種模糊的後悔,開始爬進了他的腦海。這也許是一種與其他人不同的靈感在啟發 他。

復原回到重慶以後,被安排在位於華龍橋的重慶彈簧鋼板廠作了廠長辦公室的秘書,在工廠生活了兩年以後,因為職務的便利,1955年他最先在“內部參考”上 讀到了鐵托的“普拉講話”,讀到了南斯拉夫共產主義聯盟的發表的關於社會主義民主和農業勞動組合,接觸到與蘇聯不同的工廠自治管理上的文章。對自己所在工 廠中,那種黨委會包攬大權的霸道作風,產生了深刻的懷疑。

他回憶當時兩名工人因為家庭負擔太重,不得不抽出下班時間為鄰人修補鍋盆,換些零用錢以補不足。結果被黨委書記抓住,作為典型,開除了不算,還要加以大會 小會的批判。說他是利用公家的材料為自己謀私利,是資本主義的典型事例。而這個書記卻可以平時不勞動,靠公款三天兩頭出外“旅遊”。

工人的消極情緒到處都在滋長。工廠因管理不善造成的浪費隨處可見。成噸的鋼條因沒有很好的防雨在天井裏鏽爛,設備因為沒有人及時保養很快成了廢鐵。他同黨 委書記之間的成見在加深,這種成見很快成了書記向他挾私報服的動力。所以,南聯盟所發表的文章,便成了他的早期啟蒙,變成了他對這個制度的懷疑,發展到後 來,變成了他對這種制度的對立。

1957年,就在大鳴大放的春風吹拂下,他在有上千工人參加的鳴放大會上,“倡狂”地斥責了他的頂頭上司,說他是一個飽食終日,無事生非的政客!根本就不 懂得工廠管理。他列舉了黨委霸道行事的種種劣跡,並且提出了一套工人成立自治委員會,由工人選舉出委員會的成員,獨立行使工廠的管理辦法。那一次除了贏得 工人們的陣陣喝彩,也贏得了一頂跟隨他終生的右派帽子。削掉了他的“官帽”, 開除了他的黨藉。他的一腔為真理而鬥爭的理想化為冰炭!他從辦公室搬了出來,搬進了後勤組,由秘書貶為受到管制的清潔工人。

這場初露鋒芒的較量,使他認識了中共是一個不明是非,不講道理的官僚集團,不值得任何留戀,更不值得為它獻身。緊接著他又親身領教了大煉鋼鐵的一課。在三 面紅旗萬歲的狂噪中,切身體驗了毛澤東帶給全體人民的饑餓苦果。這些切身的生活經歷,讓他從對中共的革命憧憬中清醒過來。當美麗的共產主義的海市蜃樓消失 以後,他所見到的除了百姓的被奴役和饑寒,便是中共政權的驕橫拔扈。人們到了連饑餓都不敢直言的程度,於是活生生的社會現實,使他對中共的敬仰、追隨變成 了洞察毛澤東奸惡的最早一批追求民主的知識份子群體的一員!

1959年,因為繼續反對工廠黨委,他被保衛科扭送沙坪壩區看守所。接著,在看守所裏又同管教幹部們唇槍舌劍,他的反革命“罪行”日益升級。有一天,監獄 廁所裏的牆壁上有人用鐵釘歪歪扭扭地劃了“打倒共產黨”五個字。如臨大敵的監獄管教們立即封閉了廁所,把所有在押的犯人通通趕回了各自監舍,並立即進行鑒 定,根據管教幹部所收到的“檢舉”,和獄方的“筆跡鑒定”獄方確認這一“反動標語”系他的親筆。

提審時,他憤怒地抗議了這種憑空捏造。他說:“這種對‘糞便’進行宣傳的行為,實在是一種既無用又可笑的的勾當,我是決不會幹的。”他說他會公開的陳述他 的政治觀點而不會作這種蹲在廁所裏寫幾條標語給屎看的勾當。但是,看守所的獄卒們不顧他的辯駁,把這條“反動標語”硬栽在他頭上,並以此作為他繼續進行反 革命活動的鐵證,判了他十二年徒刑!從右派份子升級為反革命份子。

兩個反改造分子

在我進入孫家花園以後大約半年,他也隨之來到了這個監獄中,並於1962年一起被當時的監獄長,編入了發配涼山,甘洛農場的“流放大軍” 之中。在途徑雅安監獄的那個晚上所爆發的搶饅頭案件中,他又被當局認定是為首的鼓動者和組織者,一開始便成為甘洛農場的重點監管對象。我們倆人因為公開向 當局喊出:“我們要生存”的口號,被認為是對犯人進行破壞性鼓動宣傳,而被列為最危險的反改造份子。

1964年當我們先後兩批,經黃聯關來到鹽源農場以後不久,我被調往古柏,他卻留在二道溝地區。這一年八月我在古柏被關進了反省室;他卻在二道溝地區,被 關進了場部的糧庫所在地。直到九月,我們便在戒備森嚴的監視下,合併一處。從此以後,我們兩人便成為農場中人人皆知的反改造尖子,並戴上了一頂新的時髦帽 子:“國際修主義的急先鋒”,開始關在糧庫的特種禁閉室,後來,我們又被關進了“羊圈”,在那裏共同合演了一幕又一幕,驚動監獄管理者們的抗暴鬥爭……。 直到1965年10月當局才將我們重新放回到大監之中。

1966年5月,全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狂飆初露鋒芒時,在農六隊犯人討論文革的學習會上, 我們又當著在場的犯人和幹部們公開的為文革定下了“宮庭政變”的結論。這在當時的中共下層官吏中視若禁區,不敢“妄猜”文革內幕的情況下,猶如睛天劈雷, 起著了振聾發饋的作用。我們相信,當時的這種“揭密”,一定對這個農場的幹部們起了巨大的摧醒作用,尤其當時就預言了毛澤東的路線將因中共黨內的分裂而走 到盡頭。

感謝耗子們,在相隔著我們倆反省室的那足有40釐米厚泥牆上築穿的洞。當時我們倆便依靠著這個洞,傳遞著各自寫下的文章和消息互相啟發。而今想來,這些文 章因為記載了監獄的暴行,以及揭穿了中共的政治內幕,抨擊了專制主義而成為最珍貴的監獄“遺筆”。可惜,我們沒有辦法將它們原件保存下來。只能依憑著我的 記憶,回憶它們的內容了。當時,我深深地為他犀利的筆鋒所折服,從他當年的手稿中,有對中共欺騙百性的尖刻諷刺和抨擊,有對苦難華夏子民的無限悲憫和同 情,有刻畫獄吏虛假殘忍和卑鄙的種種劣行,有對反抗者的頌歌。

記得當年我們在報紙上讀到鄧拓們在燕山夜話中,諸如諷刺高產衛星為“一個雞蛋的家當”,譏諷頑梗不化的“皇帝”在事實面前還要掩飾真象的“皇帝的新衣”。 勸戒因主觀武斷而鑽牛角尖的“領袖”們認錯回頭的“放下即實地”。這些文章中不無溫和的規勸!而陳力的文章沒有任何的溫情和幻想,他在監獄中所留下的五十 萬文字,幾乎每一個字都是射向封建專制主義者的一粒槍彈,每一篇幅文章都是直刺專制獨夫的利劍!有一篇是描寫人民公社化時期,一個農家五口人全部餓死,最 後剩下了一個大娘,為她年僅十六歲的兒子埋在荒山中,痛哭所唱的吊亡詩,其情節淒惋,當時我讀後,曾流淚不止!是關漢卿所撰的“竇娥冤”也不能及。這也許 因為淒慘的生活給了陳力一種用不盡的創作源泉!還有一篇是評論中國1964年原子彈爆炸而寫的。他把這些年來億萬百姓如何的餓,還要在政府的軟硬兼施下從 每月僅十八斤吊命糧中硬擠出兩斤節約糧,自願捐獻給祖國社會主義建設和國際上受剝削受壓迫的“苦難人民”;不管百姓如何穿補巴衣吃樹皮草根還要在國際上打 腫臉充胖子,用百姓身上擠出的血去買活國際上的文痞、政丐來為中國的“社會主義革命”捧場,去餵養瘋狂的戰魔坐下的惡狼!原子彈便是獨裁狂和領袖狂用來揮 舞唬人的利器,只能讓那些落後的民族和周邊的小國望而生畏,不敢輕易的反對這個遍地饑餓,民不聊生的大國!最後他用一句警語來告戒瘋狂的獨裁者:“玩火者 必自焚!”

在他的筆下毛澤東是比周厲王還要周厲王的周厲王,是比楊廣還昏饋的暴君!是一個連自己百姓家中一隻碗都要搶到手,再拿到國際政治賭場上“豪賭”的賭徒。是一個撞進知識殿堂裏強虜豪奪祖國文化遺產的巨盜,是一個連加法都不會的文盲村夫。

嘻怒笑駡,盡情鞭韃!他用一個求生而置於死地的中國人憤怒的控訴,來為數百萬不明不白死於運動中的冤魂發出一聲聲聲討!淋漓盡致,痛快之極,這就是陳力的 文風。他還寫下了大量的詩詞,不僅表達了他壯志未酬,報國無門的長歎,還表達了他追求真理反被殘害的呐喊!抒發了他對毛澤東極權統治下的中國未來的憂患! 可惜,所有這些極為珍貴的文稿,恐怕全都被當局燒毀了!當時,誰也不敢保留這些東西,即使以個人檔案的名義,也不允許保存。

訣別

1966年7月,當何慶雲將我從農六隊那間臨時當作小監的糧食庫房,放到大監的一個星期以後,一輛藍色吉普車,開到了農六隊的監獄大門邊。他被兩名員警,從最角落的那間本是堆放著農具的“臨時禁閉室”裏押出來。

那一天,我看見他拖著沉重的腳鐐,一隻手反背著一床破棉被,另一隻手拎著一個布包,從容不迫地走過了農六隊那片大壩子,所有在場的人都目送著他,見他一邊 走一邊不時停下來環顧著四周,頻頻向我們點頭致意,好像有一種從容就義,一赴刑場永不再回的預感。!我倆的眼光最後一次碰撞,便成了留在我記憶中再也沒有 褪掉的片斷。我看得出來他那坦然平靜而爽朗的笑容裏,不但給我傳遞著多年共鐵窗難以割捨的情誼,還暗含著人生永別的囑託。然而他終於昂首而去了,用一種決 心為正義而獻身的那種堅定的步履一步一擲,一步一聲地走出了農六隊的那道大鐵門,在那裏留下了永遠都無法消褪的雄偉身影……。

這麼多年來為了保護我們神聖追求真理的那一扇心扉,我們習慣了面對著棍棒和繩索同當局坦然的對話;習慣了長期伴著鐐銬渡過寒冬深夜;習慣了在陰暗的小監 中,寫出對獨裁者的罪惡進行口誅筆伐的檄文。我們不會奢望當局會賜給我們自由,也從不願幻想個人前途。在人民如此慘重的災難之下,當局對我們的誘惑,只能 用輕鄙置之一笑。

我們有過為自己相隔千里,十年不聞音信的母親和親人們倚窗所寄的抒懷,也曾為發自肺腑的牽掛,呤頌斷腸的哀歌。但這時候,在這些人類本性的情感中,陡增了 一種與自己的死難亡友生死永別的悲傷。當目睹著曾與自己生死患難的人傲視屠刀而從容赴義時,嘗試那種可以抗禦刀槍和皮鞭的肉體遭到了怎樣的撕裂之痛!當親 身從飲彈刑場的就義者身旁擦身而過時,你可曾體驗過這種難以控制的悲哀麼?

文化大革命玩弄著輕信、盲從和幼稚的紅衛兵,玩弄著對世界的閉塞無知和對權力的畏懼,瘋狂的獨裁狂憑此而獨攬大權,排除著一切逆我的異類。但這些卻決不能 消彌被玩弄的黔首心裏被現實批駁的陰影,也無法阻止從虛幻的海市蜃樓跌回殘酷的生活現實中,因饑寒交迫和政治壓迫所激起的民眾反抗。越來越多的摻入到派鬥 的衝突中,並最終造成全民族的信仰危機!於是,“殺一小批”便成為“亂中奪權”的梟雄壓住民眾反抗的唯一手段!鹽源農牧場同全國各地的監獄和勞改隊一樣, 接連召開了好幾次“殺一小批”的宣判大會。就刑的人有越獄者,有外逃的拒捕者,有企圖越出國境線的人,有斥駡專制寡頭的政治犯,也有純屬為了揍數的莫明其 妙的受害者。這些公判大會會場之慘烈,精神稍不健全的人都會連夜惡夢!恐怖籠罩華夏!

1969年4月28日,這一天太陽黑糊糊地曬著這片高原的紅土地,在鹽源縣城戒備異常森嚴的看守所裏的第5號監舍,一大清早,陳力便漱洗完畢。對著擺在面 前的那盆洗臉水面照出的影子,他整理著自己的衣著,然後彎下腰,將腳頸上那圈免遭腳鐐抱箍擦傷的綁腳布從新包紮好,便獨自正襟危坐在自己滿鋪亂草的“床 上”閉目養神,靜靜地等候著管理小監的獄卒來給他最後一次打開鐵門的時光。

十天以前,在縣法院的那一間最秘密的審訊室裏,審訊官向他宣佈了西昌中級法院對他所作的死刑判決。判決書說他瘋狂地、明目張膽地、惡毒地反對毛主席,攻擊 文化大革命。宣讀完畢並把判決書遞交給他時,向他說道:“現在允許你提出最後的要求和遺言。同時,請你告訴法庭,你的死刑宣判應當通知你的什麼家人?”並 宣佈給他十天的上訴期限,明確地告訴他,十天上訴期過後,不提出上訴請求,便在第十一天驗明正身,對他執行槍決。

面對著這個膽怯的“法官”,陳力從容不迫地回答道:“我遺憾的是,當年,美國人的大炮和槍彈沒有置於我死地,而今我卻死在我曾誓死保衛的這個黨的手裏!” 不過他對這個宣判早已作好了思想準備,因此態度極為鎮定,只是心中卻同時掠過了一陣由緊迫和遺憾交織的波濤。在他看來,屬於他的時間剩下的僅僅只有十天 了,他還遠沒有做完今生想做的事,尤其真正令他遺憾的是,他沒有能看到中國即將到來的翻天覆地的變革時代。至於通知他的家人,便一定是當局製造的詭計了, 誰都明白,與他這種被執行死刑的人聯在一起的親屬必會成階級鬥爭的犧牲品,這些人會永遠無法立足社會。況且,母親已經亡故,父親是巴蜀中學的老國文教員, 由於自幼的家教和薰淘,得益于老父的教誨和指點,終於使他自幼練就了流暢的語言文字的功力和犀利的文筆,而今正文革風緊,父親已成了資產階級的學術權威而 在被鬥被批的行列之中,尚不知其生死安危,安敢以自己的噩耗折磨艱澀困境中的慈父?故而,今日慘遭屠殺的事萬萬不會告之!

此外,陳力劃右的時候正滿23歲!當年他正墜入愛河,未婚妻是一個剛從中專校畢業的女生,幼稚和對政治的一無所知,本是那個時代妙齡女孩的共同特點。這位 女孩自不會例外。得知陳力被戴上右派帽子的消息,便唬得幾晚上沒有睡著覺,接著又知道他被削去了官位和黨藉,便痛哭不已,大大動搖了她同陳力的海誓山盟。 直到陳力入獄以後,才痛下了永遠割捨的決心,只是真情難舍和對陳力才氣的愛慕,在看守所裏,她還來探過監。那一次面對著哭腫了眼皮的女郎,陳力卻力勸她另 覓新托!她才再沒有來過。按照當時的社會情況,這個女孩算是具備了理性的一個。只是陳力心中明白共產黨株連政策之下,自己到了這個地步,既沒有必要為一個 女孩分心,也不必將她作為自己守抱柱之信的陪葬!所以,如此了斷,於已於人都是絕對的上策!至於他的弟妹們,各自東西自成一家無需為他們的今後設置一個反 革命死囚犯而帶來的歷史污漬!所以他就無牽無掛走上刑場。

在這最後的十天中,唯一的心願便是完成他的著述。尤其是想盡一切辦法,將他所有的著作保存完好留給後來的人們!他對自己的信仰和事業沒任何的懷疑!他堅信 歷史必會彰明他的精神!他完全認定他的著述一定會成為中共統治下獄中最珍貴的民主主義鬥爭見證,一份寶貴的文化和精神遺產。在嚴格封鎖中,我沒有能力為他 保留這些文字,也不知道他的遺願究竟實現沒有,他在獄中寶貴的遺作是否保存下來?

但後來在對他的平反材料中並沒有提及他的遺著,不知道是被焚毀了,還是留在他的個人檔案中了,同我在獄中的著述一樣,我至今也不知道它們的下落。我期望著這些獄中的文字保留著,以有助於今後的發掘。

刑場

十天過去了,最後的時刻終於到了。八點鐘光景,通往小監的鐵門被打開,隨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以後,從他的監舍門上傳來了開鎖聲,監門“呀!”的打開以後, 兩名押解士兵急速地跨了進來。他正從容地從鋪位上站起來。兩名如狼似虎的士兵已經竄到了他的身邊。一左一右,一邊一個,猛然地將他掀翻在地。並且死命地將 他的頭按到在地上,頓時讓他感到一陣強烈的窒息。接著,便覺得鎖骨被一種鐵針猛烈地刺穿著。一陣劇痛後,他的下頜骨被鋼絲栓住,使他根本無法張開喉嚨。他 現在終於明白,他被劊子手鎖住了喉,這使他原先準備好了的,在生命最後一刻要向老百姓作振臂高呼的壯烈呐喊立即成了泡影。為此,他拼命的用套在腳上的腳 鐐,向著按捺他的士兵猛烈的撞去,然而這一切都成了徒勞,他被緊緊地壓著,不但沒有動彈的餘地,幾乎呼吸都被窒息了!

十分鐘以後,他被反捆著雙臂,由那兩名士兵幾乎是抬著挾出了所在的那個監舍。那裏面早上已收拾得很整潔的“監房”現已亂成一團。接著,兩名士兵挾著他經過 了曲折的走廓過道。挾出了這個在這裏住了三年多的鹽源縣看守所。看守所的大門外停著一輛綠色的軍用卡車,上面已經架好了機關槍。被幾名士兵推搡著上了這輛 卡車以後,他便在六名戴著紅袖套的士兵簇擁下站在車的中間。隨後卡車啟動,跟著一輛吉普車緩緩地開動,沿著鹽源縣城的主幹馬路馳去。街道兩旁擁擠著人群。 他開始吃力地抽搐著臉部,使整個臉脹得通紅,看得出,此刻他在努力的張開被鎖住的嘴巴,而使面部嚴重的沖血,扭曲。然而他終於沒有征服那可恨的鐵絲。眼看 著這個莊嚴時刻來到時,原先的設想全部落空了,他只有怒視挾著他的士兵。

擁擠在街道兩旁的人群並沒有任何的激動和異常,對於這樣的殺人事件,他們顯然已經看慣了。他們並不認識,囚車上這個將赴殺場的年輕外鄉人,也不知道他犯了 什麼彌天大罪非殺不可,只是皺著眉頭。顯然對那車頭前方大喇叭裏傳出來的歇斯底里的狂叫,表達著一種厭惡。用害怕而又焦慮的眼光,盯著那囚車周圍密密麻麻 的標語,和車頂上架著的黑洞洞槍口發呆,人群中偶爾也夾雜著幾個上了年紀的市民,一臉愁苦地在相互低聲耳語。好像正交換著一種只能私下交流的非議……。

囚車很快地駛過了短短的街道,隨即駛入了直奔鹽源農牧場的馬路!小小的鹽源縣城漸漸地退到卡車的後面去。此刻他那沖血的臉似乎緩解了一些,並且正從剛才激 動的情緒中慢慢地冷靜下來,他一點也不知道,他今天將被帶到何處去,也不願去想今天將去的那個公判大會的會場和刑場如何的恐怖!。倒是撲面的狂風使他十分 的清醒,尤其是那股從風中帶來的春天的氣息,讓他稍稍恢復了被鋼絲穿過的臉的刺骨疼痛,使他再次回到了美好的大自然!

剛剛下過的春雨,從地底下蒸發出來股股的野草和泥土的芳香,呼呼掠過耳邊,似乎正奏唱著生命的頌歌!“生命是美好的”他何賞不知道珍惜這屬於他僅僅只有一 次的生命,此刻他比任何人都明白,生和死之間,其實只隔著一道脆弱不堪的牆,只消一瞬間,他便會嘗到從生越向死的滋味。肉體和靈魂相統一的生命經常處在一 個劇烈的矛盾死角之中,在他看來沒有必要讓靈魂屈侮於受著暴力蹂躪的肉體,尤其是當靈魂無法拯救自己的軀殼時,為了保全神聖的聖潔的靈魂,就必須的毅然的 扒開那個無法搶救的肉體。所以,死亡是一種超脫,尤其是昂首闊步地就義就更是一種偉大的超脫,這種對生命的貪求一經消失,人就會從面臨死亡到來的恐怖中解 脫出來。他迎著春風長長地舒著氣!那裏面滲著田野裏春天的芳香。他覺得沒有什麼值得留戀的了!因為,他已經嘗盡了肉體的痛苦!

目標在漸漸地接近,當刑車邁過了那駛向農牧場的山梁時,他便認出了現在他所在的卡車,正馳向那已經闊別了三年多的農牧場二道溝農六隊。九點多鍾,囚車駛進了農六隊的鐵門。

1969年4月27日下午,何慶雲和榮老頭站在集合起來準備出工的佇列前宣佈“全體人員今天下午不出工,打掃清潔,明天鹽源縣公檢法,軍事管制委員會要在 這裏召開公判大會!”從這兩個農六隊最高長官特別不同的嚴肅口氣中,我們已經猜到風傳了好久的殺人公判大會,就定在明天了。何慶雲特別強調今天的宣判大會 與往常不同。從宣佈大會開始,到宣判大會完結,禁止六隊的任何人外出,大家只能在監舍裏呆著。

我已經查覺到南邊的崗哨上增加成兩個值警,原來西邊大門上面從未設置哨兵的崗棚裏,也派了兩名值警,院壩裏的巡邏哨兵和小監裏查房的哨兵都增加了一倍的警 力。將到傍晚,場部的卡車,將平時召開公判大會所用的廣播器材、主席臺桌椅、會場的橫幅運到了崗哨下面那平時當作反省區的土墩子上面,並從圍牆上取下了向 毛澤東的“請罪”畫像。幾個電工忙碌地架好了大喇叭。天色剛剛黑下來,所有農六隊的流放者統統被趕進了各自的監舍,空空的院子裏顯得比以往更加的恐怖,六 隊靜悄悄地,好像在為一個屠殺的明天祈禱著……

第二天一早,場部開來了一卡車士兵,不一會崗哨上面以及周圍的圍牆上到處都是戴綠色軍帽的頭,南邊的和西邊的崗樓上架起了機關槍。每道圍牆的拐角處和牆頭 上,到處都是伸向六隊院壩裏的槍口。場部的幹事和幾名工人模樣的人,忙碌著用帆布圍起了“公判”大會的主席臺。九點鐘以後,各個中隊都相繼進入六隊的兩扇 鐵門裏,按照主席臺上發出的命令,各自進入自己的位置。凡是進入今天的會場的人,都能從周圍黑洞洞的槍口中,特別感受出今天比以往更加恐怖的殺氣。

一打三反開展以來,這樣大規模殺人的宣判大會已是三次了。被打殺的氣氛壓得喘不過氣來的流放者,一進到這裏便低著頭不再交談。我們農六隊安排在會場的正中 位置。而我劉順森、蔡先祿以及當時被重點“敲打”的幾個人,集中的坐在靠主席臺最前面的位置上。我明白,這是要我們看清楚,為陳力臨刑前精心安排的慘不忍 睹的每一個細節,以此來擴大它的恐怖效果。特別是以此來振憾我們那一顆與陳力相差無幾的“冥頑”不化的心。

當押解陳力的囚車開進了農六隊的兩扇大鐵門,這時全場都朝著囚車看去,壩子裏沒有任何的喧嘩聲,兩個老管幾乎是將陳力從車上抬著下來的。我看見他脹紅了 臉,拼命地仰著脖子,好像剛剛才經過了一場激烈的搏鬥。張著嘴的臉形已經被人嚴重的粗暴的扭曲了,幾次他都想掙扎著甩開兩個士兵的挾持而能站起來。並且顯 然想喊叫著的嘗試,都在士兵的強制之下沒有成功。自從陳力1966年押往鹽源看守所的兩年半的時間裏,有關他的故事早已在各中隊廣為流傳。成為農牧場流放 者堅貞不屈的英雄!這是他用自己的肉體和熱血鑄造了一個反抗奴役、反抗暴政、反抗專制的一個高大的無畏的形象。想不到今天,這個當年的血戰在上甘嶺戰場上 “最可愛的人”,今天就在這裏壯烈的就義,告別了他短短三十五年的人生!

當他被兩個士兵強迫地架著登上公判大會主席臺左前方時,壩子裏一陣輕輕的騷動。在場的六千號流放者,現在終於看見了他們曾經神話般傳說的英雄。不過,現在 站在他們面前的是一個滿臉鮮血,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形象。許多人眼眶裏忍不住飽含淚水,主席臺上的麥克風裏不斷傳出喝令安靜的喊聲。雖然大家的心情因壓抑 而屏著呼吸!最多只是神情緊張的悄聲耳語,誰也沒有喧嘩!

鹽源農牧場的當局,今天對幾個反抗暴力在流放者中久負盛名的“政治犯”,首開殺戒了。也是對他們標榜改造人的欺騙宣佈了諷剌性的失敗。這些將被槍殺的人經 曆了共產黨監獄的鬥爭、批判、饑餓、毒刑、欺騙和懷揉。死裏逃生到了今天,還是沒有征服他們!有了開頭當然會接踵而來,揮起的屠刀已經降臨到我們的頭上! 我的耳際響著耶酥被盯死在十字架上的話,聖經上這樣寫道;“他告訴他的們徒說,所有犯罪的人就是罪的奴僕……神差他的兒子降世,不是要定世人的罪,世人不 受光明倒愛黑暗,定他們的罪不在此了”,他又說:“我是世界的光,跟從我的,就不會在黑暗裏走,而一心要等待著生命的光”我們這些俗人何時才能不在黑暗 走,獲得生命的光,此刻我想陳力馬上就要獲得永生了,而殺死他的人只是向地獄更深的地方沉淪了下去。

在農六隊的壩子裏,這一次就葬下了八名在押流放者的人頭:——

傳言,蔣正君原是美術學院的學生,他的雕塑和繪畫的天賦在毛澤東時代不但沒有成為造福社會的貢獻,而是最終把他送進了地獄,同那個時代大多數知識份子相 似,他出身在一個工商業兼地主的家庭裏,天生就屬於毛澤東劃為娘胎裏的黑五類,成為被這個政權永遠踩在腳下的人。不過他天性軟弱,在沒有被當局逼上絕路之 前,他努力地逃避著政治。他逃過了反右派的打擊,然而逃得過初一逃不過初十五,命中註定了他的前途。大躍進以後,書是讀不下去了,1960年的大災荒中為 了求生存,迫使他背著畫扳流浪各地,開始賣藝求生。但是在那個餓殍遍地的中國大地上,老百姓誰又有興趣請他提筆繪畫?無奈之中他替人下過苦力,拾過破爛。 誰知他拾荒有一次揀到了幾根銅絲,拿到廢品收購站時,竟招人懷疑他是從電線上偷剝下來的,將他收到收容所收容審查,求生不能的他,轉而求死,被抓進收容所 時,橫下一條心他破口大駡收容所裏的管教人員和共產黨,收容所裏將他以現行反革命升格收押,進了看守所,在那裏他得到一張蹲監八年的伙食票。

這樣的遭遇,本可以讓他同我們一起走上相同的道,可惜在一次機會到來的時候,他還是把自己當成了依附在中共政權皮上的毛。送到鹽源農場監獄以後,正是文革 到來的這一年,當局發現了他可以畫畫打算把他招進毛澤東思想宣傳隊來“以盡其長”。軍管會便將他從農二隊借調到場部,第一天就交給他繪製毛澤東人頭像的任 務。他認為施展才能的時間到了,自告奮勇地雕塑了一個毛澤東的半身石膏像,石膏像的成功,引起了軍管會的賞識,於是將繪製當時造反派們向毛主席獻忠心的流 行作品:“毛主席在安源”的巨幅彩色油畫任務交給了他。這幅油畫的畫面高3米寬2米,蔣正君花了一個月時間全畫完成,擺在場部辦公大樓的前面。

從此各中隊都相繼請他作畫,在軍管會特許之下,蔣正君平時,背著 畫板出入各隊和機關,成了專業的畫師。每到一個中隊享受著在幹部食堂免費免票就餐的待遇,在當年兩類人員,食不果腹的年代裏,這已是相當豐厚的報酬了,人 們都說他提前享受了共產主義土豆燒牛肉的生活了。當然蔣正君知道他的繪畫,決不止幾頓飽反的價值,但作一個囚犯生活在毛澤東的饑餓時代,還能求什麼?

出入各中隊的特殊便利,使他在各隊結交往了不少朋友,這些朋友都是中隊指定為他繪畫做下手的人,這些年輕人中的大部份是在文革派別武鬥中的失敗者,具有典 型的紅衛兵的特點,滿腦子除了記住毛澤東灌給他們枯燥的教條,便是權欲。雖然他們的立罪各不相同,但他們把幻想齊托給他們的“領袖”身上,以達到奪權的目 的卻是共同的。他們從“導師”的身上學到的是權謀和整人術,他們從沒有認真的思考中國的過去,思考文革的來龍去脈,更不知他們所崇敬的領袖正在把他們當作 爭奪權力的炮灰!所以他們對國內極端危險的政治危機茫然無知。然而當文革野蠻的派鬥把他們帶入監獄以後,在這種社會最底層的練獄中,在看到老犯人身上折射 出監獄的種種黑暗,才開始冷靜的反省自己的過去!不再去虛抱他們崇拜的偶像。在明白了自己過去只不過是一個可憐的槍手時,自由變成了他們追求的最高目標! 於是他們之中相當一部份人充滿了逃向國外的幻想!道聼塗説,認為只有在那裏才能過富裕的天堂般的生活!但是,他們缺乏同中共的殘暴作鬥爭的能力,經不起中 共慣常使用的分化互解的手段。

不久,由於各中隊毛澤東塑像告一段落,出乎他意料,蔣正君沒有被招回場部,而是從新回到了農二隊。但是心懷鬼胎的蔣正君,懷疑他在各中隊與他的朋友商量外 逃的事,被人檢舉,才使他突然回到農二隊。就在這個時候,蔣正君碰到了當年在孫家花園裏的兩個“老前輩”,請他們分析他被突然召回二隊的原因,這兩個人是 看守林業隊蘋果園的在國民黨任過中校軍醫的黃孝德和在國民黨部隊裏任少校付官的陸存虞!並且說:“這樣的生活他已經忍耐不下去了”。在繪畫期間已積累了些 錢和糧票,聽說距雲南邊界上的李密殘部相隔很近!問黃孝德知不知道那裏的情況。兩位老人向他畫了一張李密殘部所在地域的示意圖。沒有想到這一句牢騷,幾句 問話和一張隨手繪製的圖,在一打三反運動中,竟奪走了五條人命。

沒有幾天,傳來了蔣正君逃亡的消息,而且說他組織了一支龐大的逃亡隊伍!這種事前沒有周密的計畫,又沒有與投奔方面進行聯絡的盲目出逃,很快就被破獲。根 據林業隊來的密報,說蔣正君臨跑時,曾與黃孝德和陸存虞密謀過。軍管會把網撤向了他們,硬說兩名國民軍官是這次投敵判國的黑後臺!

於是,一個以蔣正君和黃孝德為首的判國集團的案卷,便報到了西昌中級人民法院預審室的辦公桌上,這一集團的涉案人員達四十人,在本次宣判大會上槍殺的竟有 五人之多。當時,在運動中就憑一個縣的申報,掄殺一批人是不經過最高法院核准的。直到十一年後,他們自己復查結果,證明這起文革一打三反的“偉大勝利”原 來是屈打成招憑空編造出來的冤案!

另一個被殺的人就更令人聞之驚歎了!當局把一個精神失常的人劉志和也推上斷頭臺。此人原是重慶地區一個街道派出所的所長。因他曾經在國民政府時期當過警 察,當年還掩護過中共重慶地區的幾個地下黨員,嚴格說是屬於中共潛伏在國民黨員警裏的地下人員。中共取得政權以後,給了他一個派出所所長的頭銜,文革初期 的四清運動他的歷史問題被紅小兵們揪鬥,最後認定了他是一個“隱藏極深”的國民黨特務,算起這筆歷史舊脹,他被判處了十年徒刑。

入獄以後,他的老婆改嫁跟了他人,三個無人照料的孩子流落街頭,他經受不了這些殘酷的精神打擊。平時開始念念有辭,一上工地便坐在工地上唱歌,見人就傻 笑,任憑老管們怎麼打他,捆他,都無法讓他改變,反而病情越來越重。冬天來了,他將自己的被子撕成一條一條的,送給別人補衣服。同病相憐的同難們制上他 時,他除了大笑還將棉絮撕破向天上亂拋,說九天玄女來接他了。晚上他裹著爛棉衣,凍得瑟瑟發抖,然而毫無人性的老管硬說他是裝瘋,罰他站在霜雪鋪地的露天 壩裏,看他一面狂跳著,一面狂笑以此取樂。一到開飯時,他拿過罐罐往裏面抓著泥沙,再用手抓著連泥帶飯的往嘴裏塞。何慶雲迷縫著他的近視眼認定劉志和在裝 瘋,用裝瘋來發洩他對共產黨的仇視,狠狠地對著劉志和說:“你真瘋的話,為什麼還知道排隊拿飯?”未經醫生鑒定便把他關進了小監。

關進小監後,每天從早到晚都可以聽到他從那裏傳出來呼喊報告的喊聲,到了深夜還可以聽見他高聲的吼叫和唱歌。巡邏的士兵聽得厭煩了,從辦公裏取來小監門上 的鑰匙,打開他的監房,給他一頓好打。那夜半傳出的淒涼的慘叫常常抽緊我們的心,我們耽心,他總有一天會被活活的打死在小監裏面。有一次,打開他的監門叫 他出來倒屎尿,他突然將手伸進自己屙的屎中,抓出來住自己臉上一把一把地糊,一邊糊一邊還向老管們浪笑說:“抓屎糊臉,抓屎糊臉!”衛兵用槍托拼命地打 他,只聽見他報以撕心的呼救聲。

然而明知他精神失常的監獄主管們,不但沒有把他送往縣的精神病院治療,反而更加緊了對他的虐待。

有一次,一個士兵用鐵絲套在他的頸子上,一邊牽著鐵絲一邊驅趕著他,好像在耍猴戲。逗得圍觀的老管們樂得哈哈大笑!天作孽啊!人到了這種地步已經完全喪失 了生活下去的理由了。沒想到如此折磨他,他還沒有死!然而,殘暴的當局,竟然把他充成了殺一小批的數,把他送上了刑場。槍決他的死刑材料中,認定他“長期 以裝瘋作掩護,大鬧監獄,肆意詆毀共產黨的改造政策”的罪名,驗明正身執行槍決。搶殺他的那天,使我不禁想起了在“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中,毛澤東早在 四十年前列舉到他的家鄉湘潭的一個團防局長湯峻岩殺了兩個叫花子,開白色恐怖的張,然而今天我的身邊就親看到了,中共的監獄裏槍殺精神病人的記載。

槍決劉志和的那天上午,將他從反省室裏叫出來,兩個裁著大口罩的士兵像拎著一支小雞那樣把他拎到行刑判決的位置上。見他一身披著襤褸的破布,滿身糞跡,所 經過的路上一股股惡臭,從他那活僵屍般的驅殼上散發出來。那一刻看見他鐵青的臉上拼命地向上抬著,仿佛剛剛從活埋的地獄裏扒出一條縫,將頭探出來一樣。聽 說今天從小監押出來時,給他注射了鎮靜劑,使他變得安詳。

五十名被判刑的人到齊,每個赴刑者在兩名軍警夾持下,五花大綁被推到台下,排成了長長的兩列,他們早已被打得血肉模糊,捆在他們身上的繩子入肉三分,不光 是手臂和肩頭已呈紫黑色,不出五分鐘“刑繩”發作,在各自跪倒的位置上大汗淋漓,前翻後仰地掙扎著。那先前挨毒打留在臉上的泥血,經過汗水的調和變成了土 紅色的泥漿糊在眼耳鼻上,看不清何處是五官所在的位置,還有的被打得鼻血長流,一臉鮮血,樣子十分可怕。

而坐在會場的最前面,我與他們此刻僅相距了不到五公尺,竟不得不目睹他們臉上的每一個痛苦所發出的痙攣。聽每一次痛不欲生的呻呤,還能聽到他們心臟的竄 跳,聽見他們卡在喉嚨裏的呼喊聲。我心中明白,當局精心設計的每一個加刑者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效果,正在充分的表達出來!我不敢抬眼正視他們!

主席臺上的主持人喇叭裏緊一聲一慢聲地讀著每一個人的判決詞,整整持續了一個小時。然而我卻一點都沒有聽到他在讀什麼!每一個宣判完結,會場上的麥克風裏 響起斷斷續續的口號聲,我就更不清楚他們在歇斯底里的喊什麼?滿身的神經都在與宣判者一起承擔著精神上的痛苦!默默盼著這位主持會場的軍代表趕快結束這場 臨刑前示眾的酷刑,尤其是面對陳力,心中因束手無策而自責,那種精神上的負擔實在難以用語言來表達。在這種生命的最後幾分鐘裏,我還沒有得到他臨終的遺囑 和托附,卻在承受非人之刑戮!

我抬起頭來,那一瞬間我們的目光碰到了一起。此刻,在切膚的繩捆索綁中所有的臨刑人員都在拼命掙扎,滿臉痛不欲生的表情,唯獨他昂著頭,幾次都努力著想從 跪著的地方站起,卻又被背後挾持他的兩名士兵強壓了下去!鎖喉繩緊緊勒著他的頸項,周圍已呈現出了紫黑色。看得出來,他在為生命最後一刻卻未能向同獄者們 留下囑託和叮嚀而備受折磨!面對這翻慘狀,我真想大哭!真想從自己坐著的地方躍身而起,替他喊出他無法喊出的臨終遺言。然而,理智在平抑著我的衝動,我終 於沒有站起來!我清楚這樣一做就是我們倆同歸於盡。現在我只從他的眼神中領會他的囑託!我必須把今天所見到的一切寫成書,留傳給我們的後代。我感到了一種 沉重之極的重擔,正落在我的肩上,縱有千難萬險,我一定要把我們現在遭受的災難,原原本本地告訴後來的中國人!

“獻身願作萬矢的,著論求為百世師。”陳力臨終寫下的五十萬言,我已無法找到!但我發誓,只要我留一息尚存,只要我活著走出監獄,我會按照你的本意將你平身未完成的遺願告知中國的未來一代!
(轉自《觀察》)

没有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