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0月15日星期三

康熙「盛世」—中國科學衰落之始—與席澤宗教授的電話談

爭 鳴 2006年12月號 (美國)方勵之

老友席澤宗教授八秩在望。今年本有可能同他在柏林見面,因MG11大會邀請他做超新星1006千年回顧的報告。澤宗兄以他的「古超新星新表」(一九五五)在學界馳名半世。可惜,澤宗兄患眼疾,不能成行。八月,他來美治療,住在Colorado州Denver市,距Tucson一小時飛程。我給他安排了兩場在亞利桑那大學的講學活動。但我不敢一個人接待他,一定要他的子女陪伴(八十不留飯之謂也!)。他子女太忙,講學只得作罷,又不能見。好在,澤宗兄耳尚聰,不見面亦可縱論古今。以下就是三個月間,二○○六年八—十一月,多次電話往來的一個記錄。略去有關時事和往事的點評,只記席教授的科學史,特別是中國科學史的精論。
中國科學在清初開始衰落
F(方勵之):我看了你關於康熙的文章,你的結論是中國的科學直到清初康熙一朝才真正開始衰落。

X(席澤宗):對。

F:那就是說,直到明末中國的科學並不明顯地落後於西方(歐洲)。

X:對。

F:有什麼證據?

X:實證方法論的發展是一個標誌。西方在培根(Francis Bacon,一五六一—一六二一)倡導「觀察和實驗」的科學方法論之後,開始發展出基於實證方法的現代科學。明末的中國,也有了實證方法的萌芽。徐光啟(一五六二—一六三三)就是一個代表,他的主張「深倫理,明著教,精擇人,審造器,隨時測驗,追合於天」,可比培根。當時中國也的確出了一批世界水平的成果,如朱戴堉的《律學新說》,程大位的《算法統宗》,李時珍的《本草綱目》,徐光啟《農政全書》,宋應星的《天工開物》,等等。F:培根之後,西方的科學,即現代科學有飛速發展。你是不是認為,如果照明末的狀況維持下去,中國的科學有可能不會落後而是跟上現代科學發展的浪潮?

X:是可能。實際上,當時的西來的科學文獻已很多,現在還有上千冊存在北京的北堂裡。當時的一個困難是,中國學者大都不懂拉丁文(現在懂拉丁文的也不多),限制了交流。不過語言限制是一時的,不是決定性的。

F:我記得,明末學者方以智,字密之在「物理小識」中已經談到伽利略。可見,儘管有文字壁壘,西方科學還是傳了進來。

X:是。方以智在「物理小識」引用了《尚書緯‧考靈曜》中的一段話:「地動不止,而人不知,譬如人於舟中,閉窗而坐,舟行而人不覺也。」這說明方以智很懂得伽利略對相對性(今天的教科書中稱為伽利略相對性原理)的論證。不過,方以智反對基督教神學,他對傳教士帶來的西方科學也不支持。明末有一批學者同方以智一樣,反對傳教士的科學。所以,明末方以智等對西方科學的反對態度,同康熙的「窒塞民智」不一樣。

康熙「窒塞民智」
F:這裡有一個不可靠的假定:明王朝能容忍「科學接軌」帶來的政治和社會效應。一般說,專制體制可與腐敗造假共存,但容不得自由交流,哪怕只是科學思想的自由交流。你說的康熙,就是一例。在清帝中,康熙似乎是最愛好自然科學的。他請傳教士教他西方科學。他對算學和天學都有相當的瞭解。你說他是「窒塞民智」,何以為據?

X:康熙「窒塞民智」一說,最早是梁啟超提出來的,後來邵力子也論證過。確實,康熙學過算學和天學。不過,他的目的不是倡導科學,相反是為了堵塞現代科學在民間,特別是漢民族中的傳播和發展。證據之一就是他請傳教士的目的。明末的士大夫和學者可以同西方傳教士自發地交流,萬曆和崇禎皇帝基本不管。而據傳教士張誠(J. F. Gerbillon)的日記,康熙不准傳教士在有漢人和蒙人的衙門裡翻譯任何科學文獻。自康熙一百五十年以降,清廷的欽天監一直由西來的傳教士擔任監正或監副,從沒有漢人和蒙人。康熙請傳教士監理欽天監,目的不是開啟中西交流,相反是為了「窒塞」中西交流。

F:據我所知,就在康熙年代,倫敦有了皇家學會,巴黎有了皇家科學院,柏林也有了科學院。它們對歐洲的科學發展是一大推力。

X:是。康熙同法王路易十四和俄國的彼得大帝在同一時代。傳教士也向康熙介紹過路易十四創建的「格物窮理院」(Academie des Sciences)和「天文宮」(Observatoire de Paris)。

F:創建科學院似乎是那個時代的帝王的一個時髦。據傳康熙在上朝的時候還發表過他的數學論文,康熙是不是也有意要創建大清科學院?

X:你指的康熙的數學論文可能是《御制三角形推算法論》。不過,沒有記錄顯示康熙對建立科學院感興趣。路易十四訪問過他的「格物窮理院」,沒有發表論文。他建「格物窮理院」目的是倡導法蘭西的科學研究精神,培養人才。康熙的政策則是鞏固「御制」,遏制科學研究精神。在清初,還有「南王(錫闡)北薛(鳳祚)」等精通數學、天文的非「御制」人才。那是明朝學界的殘留。後來,就徹底沒有了。

F:沒有人才。似乎也沒有「審造器」。如果去參觀過北京的古觀象台和南京收藏的古天文儀器,就會發現,大清朝的觀象台竟然還沒有一架天文望遠鏡。清朝的天文學家竟然還不知道造望遠鏡?

X:當然知道。徐光啟在一六二九年就建議製造天文望遠鏡,那是在伽利略天文望遠鏡之後二十年,這是很快的了。康熙也知道望遠鏡。北京的故宮中就有上百架望遠鏡,多為康乾「盛世」所收藏。但是,康熙防備望遠鏡的擴散,命令傳教士不要去做望遠鏡。望遠鏡只能是御用,所以,觀象台上反而沒有望遠鏡。清宮中御用的天文儀器比天文觀象台上的儀器多得多。整個清朝發表星表都是沒有望遠鏡的實測數據為根據的。那還能不落後?康熙是怕儀器一經拿出宮外,就會有人複製、改進,他就不能壟斷了。

科學成為打擊他人的工具
F:還有沒有其他的壟斷證據?

X:代數。不像算術,代數要靠一套符號。符號就是代數的語言。一七一二年耶穌會士傅聖澤寫了一篇《阿爾熱巴拉(代數)新法》向康熙介紹符號代數。康熙看不懂,他說此新法「可笑」。他下令不准代數新法傳播。所以,直到一八五九年代數符號法才開始在中國流傳,那已是一百五十年之後的事了,早已不再是新法。

F:「可笑」一說,是典型的不懂裝懂的心理表現。這不奇怪。一九四九年初,在北京,我讀初三,被叫去給一個文化補習班上初中代數(當時有很多文化補習班)。一當我用符號講a=-(-a)時,班上年齡大的人都不明白,年輕的則易於接受。一七一二年康熙已經五十八歲,弄不懂代數符號法,情有可原。不過,我記得康熙還很愛說別人不懂科學。

X:一六八九年,康熙在南京要捉弄(貶低)大臣李光地。康熙事先問耶穌會士南極老人星出地平幾度。見到李光地上朝後,康熙考問他:「可識老人星?」李光地無以對。康熙得意了:「老人星在北京自然看不見,在南京就看得見。到了你的老家閩廣,連南極星也看得見。」康熙得意忘了形,在閩廣,南極星是看不見的。梁任公說,康熙的科學是用來打擊他人(李光地隨後被降級)的一個工具,一點不錯。

西方傳教士對西學東漸的貢獻
F:從代數符號到南極星,證明康熙對近代科學所知也有限,是不是同傳教士有關係?

X:有關係。康熙只向傳教士學西來的科學,並沒有真正開啟中西學術交流的大門。中西交流在當時已經沒有技術上的困難。亞歐水上交通已很發達。前面說過,西方科學文獻在明末就能及時地送到中國。當時有些歐洲學者還很希望他們的研究成果能得到中國學者的響應。開普勒的Tabulae Rudolphinae於一六二七年一出版,他立即寄到中國一本。傳教士對西學東漸有很大貢獻。有些耶穌會士的確是一流的學者。儘管如此,他們也受到羅馬教廷的影響。譬如,他們對哥白尼的日心說一直態度曖昧,可能並不只是學術上的原因。

F:你在文章一開始引用胡適的話說,明末還是可以的,但清代以降,中西「雙方(科學)相差,真不可以道里計」。你能不能更定量地說一說,康熙一朝,中國的科學到底衰落了多少「道里」?

X:康熙在晚年(一七一三—一七二二)主編了一○○卷的《律歷淵源》。其中《數理精蘊》五三卷,他自認為是,也曾被譽為是當年的數學百科全書。十六世紀中葉以後,歐洲的數學進展主要有,代數符號(一五八○),對數(一六一四),計算尺(一六二○),解析幾何(一六二○),加法機(一六四二),微積分(一六六五)。其中最重要的是解析幾何和微積分。無此二者,很難明白和應用牛頓力學。然而,「數學百科全書」《數理精蘊》中竟然完全沒有解析幾何和微積分。編撰者可能根本不知道有這兩門新發展的數學。明末一六三○的「崇禎歷書」雖也落後西方,但還遠沒有落後到全然不知最新重要發展的地步。

F:我離開中國快十七年,對「最新重要發展」也陌生。倒是常聽說有什麼「╳╳大帝」,「╳╳大帝」之類顯靈於視頻之中。好像也有「康熙大帝」。你對這位視頻「康熙大帝」,有何評價?

X:哈哈……哈哈……不值一談,不值一談。

從康熙的「窒塞民智」到「窒塞民智」的再顯靈,嗚呼!

後記:席澤宗教授的答話,沒有字字經他本人審閱(眼疾,難閱讀)。如有誤,我負責。席澤宗先生的更詳盡的論證可見他的《論康熙科學政策的失誤》等論文(《古新星新表和科學史探索》,二○○二)。

11/23/2006,美感恩節,Tucson

(小標題為編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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