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2月16日星期二

「分裂的穩定」與中國的未來─「兩個不惜代價」的中國向何處去?

(加拿大)
吳國光

  毛鄧雜交與「分裂的穩定」
  丁:我們是不是總結一下,談一談,改革在本世紀初終結之後,中國現在算是個什麼狀態呢?

  吳:可以叫做「後改革」吧。不過,我對這個詞不大滿意,因為這是從英文的post-reform直接套過來的,而中文是很講究詞序的。對不太習慣英文表達方式的人來說,「後改革」的意思好像是改革到了後半階段。中文其實應該說是「改革後」。我就寧願把「post-Mao」說成「毛後」,而不說是「後毛」。「後毛」也有「毛的後半期」的意思,容易引起誤解。那麼,按這個辦法,說成「改革後」是不是好一些呢?我也有些保留,因為「改革後」好像「改革」已經完成了似的。我的看法,咱們開始的時候也談了,是改革已經過去了,但不好說是改革已經完成了。當然,這都是詞語的問題,是如何表達、如何稱呼的問題。

  實質的問題,是如何理解改革終結之後中國的實際狀態。我的看法,也可以總結成幾句話,這樣比較提綱挈領一些。第一句話,經過二十世紀最後二十來年的那兩輪改革之後,中國形成了獨具特點的新型制度。第二句話,這個制度的特點,就是把兩個「不惜代價」制度化,規範化,正常化,道德化,甚至還想國際化──這是什麼意思呢,容我後面再來解釋。第三句話,這個制度有深刻的內在矛盾,「兩個不惜代價」之間相互都在打架,所以它是以巨大、深刻、廣泛的社會矛盾為表徵的。第四,當局的作為,不再是改革毛時代留下的制度,而是在於加強、維持和運作目前這個集合了毛特徵和鄧特徵的制度;而正是為了加強、維持和運作這套制度,當局目前對於社會矛盾還是很重視的。第五句話,當局解決社會矛盾的途徑,明顯是在這個毛鄧合流的制度框架之內來展開,試圖找到一種路子,靠鄧的因素來求發展,學毛的招法來求穩定,而不是對這套制度進行變革。把這五句話集合起來,按照這些看法,這個改革之後的中國的特點,可能就比較清楚了,其實都不用再用「後改革」或「改革後」這樣模糊的詞語來稱呼了。如果一定要找一個說法的話,我看也不妨叫做「分裂的穩定」。

  丁:前面這幾句話,您是準備解釋一下的了?我想重點問問,為什麼這幾句話可以歸結為「分裂的穩定」這樣一個說法?

  吳:也許「分裂的穩定」這個概括並不是很好。我還是重點說明一下這五句話吧。第一句話其實不用怎麼說明,因為我們很明顯地看到,現在的中國,的確已經不是毛時代的中國了。是不是鄧時代的中國呢?今天咱們談了這麼多,我的一個作為出發點的看法,就是改革早就終結了、死去了。鄧是貫穿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兩場改革的指標性人物。那就是說,鄧時代的那種特徵,就是靠不斷推進經濟改革來促進經濟發展,這個特徵也消失了。現在這套制度,是毛制度和鄧制度的集合,或者叫做「合題」。我們學辯證唯物主義,大約都多少瞭解一些黑格爾那套辯證法,那是馬克思主義的一個思想來源嘛。按這個辯證法,我們可以說,毛是正題,鄧是反題,現在就是合題了。把正題和反題搞到一起,讓相互之間有矛盾、有很大不同的毛和鄧坐到一起,這是「分裂」的;但他這樣形成了新制度,這就是「穩定」的了。

  「六四」二十年後社會心態大變化

  第二句話要多費一些口舌,因為其中用了幾個「化」,這個化,那個化。「兩個不惜代價」,我們說過,就是不惜代價推動經濟發展,不惜代價維持政治穩定。在改革年代,至少推動經濟發展這件事情,是需要解決一些制度障礙才能做到的,那就是中國經濟改革所做的事情。怎麼樣在實行市場經濟的情況下維持政治穩定,在經濟自由的同時維持權力壟斷,這個他也是用了很長的時間來摸索的。到了目前這個狀態,我看這些做法都已經制度化了。就是說,不用再進行制度變革,就按這個路子,經濟在發展;在實行市場經濟的基礎上維持政治專制的辦法,從「六四」之後,先是單純的暴力手段,後來逐漸發展出了所謂「軟力量」,也上路子了。這些路數都基本固定了,誰上台都是這一套,誰到什麼位子就做什麼事情來搞這一套。這就是制度化、規範化的意思。正常化的意思也差不多,不過,說「正常化」,還強調了一點,就是這些東西不是作為應急措施推出了,也不是作為過渡狀態存在了。整個改革年代,那是一種轉軌形態,是一種過渡形態,「摸著石頭過河」。現在呢,你感覺他已經過了河也好,還是堅持認為它其實停留在河中央的一塊大石頭上也好,反正不再摸石頭了。不再是過渡狀態,而是正常狀態。

  而且,他們把這個狀態說得非常好。所謂「盛世」這個說法,就是這個意思。既然已經「盛世」了,就不再想改變它了。你還去改變它,那不就是想由盛轉衰嗎?那不是很糟糕嗎?這個狀態,也就是不惜代價推進經濟發展的狀態,就是不惜代價維持政治穩定的狀態,不僅是物質上的成功,據說還是最為合乎民族利益的。換句話說,在他們看來,中華民族追求的就是這個了。判斷對錯的標準,就是看是不是和這一套東西相吻合了。我說「兩個不惜代價」道德化了,就是指這個現象說的。你回想回想看看,八九年的時候,雖然大家不能不接受那個後果,並沒有後續的反抗,但是,道德上、價值上是認為那個做法是錯誤的、罪惡的,人們心裡是不服的。經過了後十年的第二場改革之後,人們普遍地不這麼想了。現在,很多人覺得那種不惜代價要穩定、要發展的做法不僅是對的,有道理的,而且可以說是英明的,偉大的,是最為符合中華民族的利益的。包括海外華人,很普遍地,也是這樣的一個心態變化的軌跡。這個變化,大的不得了啊。

  明顯自我矛盾的民族自豪感

  丁:在這之中,民族主義是不是起了很大的作用?

  吳:你說得很對。九十年代以來,當局不斷強化民族主義宣傳,這個東西在中國國力持續增強的背景下變得很有說服力。不過呢,我所觀察到的我們這個民族主義,是個很怪的東西。特別是在海外華人當中,你說他有很強的民族認同吧,可是他一心要做的是外國人。當然,做了外國人之後,他發現這個黑頭髮、黃皮膚是改變不了的,這個中國人的族群認同反而強化了。另一方面呢,面對十三億同胞呢,他還是要做外國人,他不會因為中國情況好就回來了。也許他回來賺錢,但這個不是民族主義。外國人也來中國賺錢。民族主義是植根於民族認同的,不是建立在經濟利益基礎上的。如果建立在經濟利益的基礎上,那就是「有奶便是娘」,和以不可更移的認同為核心的民族主義恰恰是格格不入的。可是,中國當前這個民族主義,基本上是利益型的。這個民族自豪感不能不說是有明顯的自我矛盾,這在海外華人中表現特別明顯。他又要西方的民主、自由,物質現代化,也要中國的經濟機會、便利,要中國的強大作為他在外國社會揚眉吐氣的後盾。這個現象,在全世界的民族主義的發展之中,恐怕都是個罕見的東西。這個話題說來就太長了。

  再一個奇怪的現象呢,就是這個借助於民族主義而道德化的「兩個不惜代價」,同時也在尋求國際化。這也和剛才說的那種自相矛盾很相像。這套「兩個不惜代價」的做法、制度,自己現在很自豪了,可是,他也熱衷於尋求國際的承認,似乎只有洋人說他好了那才真叫好。這種心態不是真正民族主義的。北京馬上就開奧運會了。這個奧運會,就是一個典型,是要國際社會承認「兩個不惜代價」是好東西。這和改革年代,不論是八十年代的改革還是九十年代的改革,都有一個很大的不同。整個中國毛後時代的改革,一條重要的線索,就是向西方學習,向西方所主導的國際社會學習。那等於承認我這一套不行。毛的時代則是認為,我這一套比你西方那一套強,你越不認我這一套,越說明我這一套好。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嘛。毛也好,改革也好,這兩個階段各有各的邏輯,一個是不認西方,關起門來老子天下第一,一個是汲汲於學習西方,承認自己這一套不行。這兩種不同的態度,其各自的那個內在邏輯是一致的。現在的這個態度呢,就很奇怪,自相矛盾,自我分裂,一面覺得自己這一套好得不得了,一面要對抗國際社會主流的那一套,還有一面是他又熱衷於得到國際社會的承認和讚揚。這就是所謂「國際化」了。

  胡錦濤無法解決體制的內在矛盾

  丁:你說目前這套做法是毛與鄧的集合,合題,這看來也是一個方面。一切都這麼好,您所說的內在矛盾從何而來呢?是不是毛制度與鄧制度之間的矛盾?

  吳:我認為,根本問題是這兩個「不惜代價」之間發生了矛盾。換句話說,不惜代價發展經濟,造成了嚴重的社會問題,民眾不滿,到處出亂子,這就影響到了「不惜代價維持政治穩定」。所謂政治穩定嘛,說白了,就是維護目前的政治權力分配格局,首先是共產黨的一黨專制。本來,發展經濟,從政治上來看,也是為了這個目的。結果呢,它反過來可能有負面的影響了。怎麼分析這個矛盾,我認為是理解當前中國局勢的一個關鍵所在。當局會不會因此犧牲經濟發展呢?我們看到,他不會的。你前面提到種種既得利益集團,是的,他們從這樣的經濟發展模式中獲取極大的利益,他們有政治影響力,他們反對這樣做。更重要的是,整個政治穩定的基礎,從一九八九年以來,無疑就是經濟發展。經濟發展一旦出了大問題,中國這盤棋將全盤改觀。這一點,誰都看得很清楚。所以,他們不可能犧牲經濟發展來維持政治穩定。那是一九八九年到九二年老鄧南巡之前那一小段的做法。那樣也維持不了政治穩定。

  這個邏輯就是這樣自相矛盾的:你要不惜代價維持政治穩定,就要不惜代價發展經濟;你不惜代價發展經濟,就逼得那些為此付出代價的老百姓挑戰你的政治穩定。這個內在矛盾,開始的時候不明顯,因為為了經濟發展而付出的代價,是要過一段時間之後,慢慢地顯示出社會後果的。進入九十年代後期以來,就一天比一天明顯了。怎麼辦呢?不錯,胡錦濤上台之初,就看準了這個問題,這是他的高明之處。問題是,他解決不了這個問題。現有的經濟成功的背後,有它的相應的社會利益格局,這個格局在不斷產生乃至加劇社會矛盾。你要改變這個格局,經濟成功的社會支撐體系就會發生震動,經濟發展當然要受很大的影響,政治上也會出現不穩定的因素,甚至是不小的震盪。這就和「又要穩定又要發展」的這套東西背道而馳。你不改變這個格局,那就只能當「維持會」了,在表層來緩解一下,別讓問題大到不可收拾。我看胡錦濤是這個路子。你看,他也不斷強調「科學發展觀,第一要義是發展」。你可以說,他這是希望降低經濟發展的代價,但不希望因此影響經濟發展本身。這個要求啊,比「不惜代價發展經濟」高出很多。怎麼做到?恐怕現在還根本看不出來。所以,五、六年了,社會問題沒有緩解。他只能採取一些「治標」、「發散」的措施,這個我是借用中醫的術語了,就像那個感冒藥說明上說的,清熱解表。用這樣的措施來對付著,重點還在於如何維持這個制度,如何擴大這個制度的紅利。反過來再用這個紅利來買得民心,至少爭得他在任的時候不出大亂子吧。

  老百姓被逼不惜代價地反抗

  丁:這樣拖著,你認為,是會把問題拖掉,解決了,還是越這樣拖著,那將來的亂子就越大呢?

  吳:從道理上來說,不會是前者,因為這個毛病不是感冒啊,比它大得多。不過,中國的事情,很多是不合乎道理的。也不是不合乎道理,就是我們沒有明白它背後的道理就是了。比如說,可能中國人忍耐性強。北美當年獨立戰爭的時候,人家說「不自由,毋寧死」,一個印花稅問題就揭竿而起對抗英王了。中國人世代都說「好死不如賴活著」,忍受的程度比較高,很高。可是,按我對歷史的瞭解,不是說老百姓能忍,最後就沒有問題了,那些問題就都解決了。恰恰相反,因為老百姓能忍,有權有勢的人就越發地跋扈,為所欲為,這個兩極分化就持續加深。早晚把老百姓逼到活不下去了,出來了第三個「不惜代價」,那就是不惜代價地反抗,亂子就來了。亂子一來就不可收拾,不到不可收拾的程度他這個亂子也被壓著出不來,結果就是唐末的韋莊所說的那種情況了,「天街踏盡公卿骨」。因為這個時候的老百姓也喪失了理性。很簡單,他還有理性的時候,是不敢造反的,寧願忍著啊。這個理性,就是得失的算計的意思。一直要逼到老百姓沒有什麼好算計的了,不惜代價了,就像陳勝吳廣當年,「今亡亦死,舉大計亦死」,那就不必在乎身家性命了。

  另一方面呢,也可能忍著忍著,最後也就認了。這個我不知道。也許,社會的總體財富增加了,可能不至於走到很多人忍不下去的那個地步。再說,中國人的這種忍耐性,我是不敢低估它的。一個王朝那樣爛,比如明朝後半期,全國一半的縣連個縣官都沒有了,因為皇帝懶到連任命個縣官這樣的事情都不想做,可是還那麼著撐了一兩百年。對今天那些有權有勢的人來說,不要說一兩百年,這麼著維持三十年五十年也就足夠了,反正他們的後代都跑到西方發達國家去了。對政治領導人來說呢,五年、十年就足夠了。頭疼醫頭,腳疼醫腳,對他們來說,實在沒有必要大動干戈,自找麻煩地再搞什麼傷筋動骨的改革。也許還是毛澤東、鄧小平對中國人看得更透,比我們看得透;也許還是共產黨最摸中國人的脾性。你不服,我就整你;還不服,搞死你,大家都老實了。現在再加上有好處的一面,你只要能靠得上去,不怕分不到一杯羹,哪怕是殘羹剩飯。我說過了,中國人聰明啊,這個生存智慧是算計得透透的。對他們來說,老百姓算什麼東西?

  「盛世」派與「危機論」者

  丁:你很悲觀啊。好像看不到什麼讓人樂觀的因素啊?

  吳:我這也可以說是樂觀啊。對中國的權勢者們來說,這不是很樂觀的一個前景嗎?他們要的不就是這個樣子嗎?現在達到了。對這個現實,我有一個強烈的感覺,就是不同的人對它的評價,南轅北轍,兩個極端。喜歡當下的人,絕對喜歡;不喜歡的人,也是非常不喜歡。簡單地劃分的話,一個是「盛世」派,一個是「危機」論。在中國見了一個人,或者是見了一個中國人,你不用問他的意見,是讚揚今天的盛世還是痛陳中國的危機,你只要簡單瞭解一下他靠什麼吃飯,他的飯碗是不是和官府有關係,或者他是不是還在希望能湊上點兒這樣的關係,哪怕分點兒殘羹剩飯,你就可以判斷出他對這個現實持什麼看法了。這個分野幾乎是涇渭分明,兩種人要到一起討論、交流,我看都很困難。這也是一個嚴重的「分裂」。這就是說,現實社會的兩極分化,已經清清楚楚地表現到了認知層面。這是不是一件好事呢?我覺得它絕對不是一件好事。

  包括我現在說的這些看法,那些讚揚「盛世」的人,為中國的經濟建設成就而自豪的人,看不見中國民眾生活狀態的人,喜歡當下中國現實的人,他們如果聽到了,一定非常不喜歡。可是,我覺得我還是盡量客觀地來討論問題的。就討論問題而言,我呼籲「寬容」,英文是toleration的那個意思的寬容。這個詞意的寬容,強調的是宗教、信仰、精神、價值的寬容,你講你的道理,我講我的道理,我不同意你的道理,我也反駁你的道理,但我贊成你也有權利講你的道理,你不能因為有權有勢就不讓人家講話,就一定也要把你的價值強加給人家。前天的時候,《新京報》在中國青年政治學院那邊開會,討論普世價值問題。我是因為到會上看朋友,主辦會議的人很熱情,非要臨時安排我講幾分鐘。這是我八九年二月離開中國以來,第一次在中國大陸的公眾場合發言。我就講了「寬容」這個主題。我強調了,寬容不是說沒有是非。我有我所堅持的是非,你有你所堅持的是非,我們可以相互批評、辯論;批評和辯論本身就是一種寬容,因為我不是不讓你講話。我前面批評了那些忽悠人的說法,別人也可以,你也可以,批評我今天這些說法。如果我們能在國內發表這些討論,哪怕接下來人人都來批評我們今天的談話,同時我們也可以反批評,別人再來反反批評,哪怕爭論不休,我看那也是合乎寬容原則的。這應該是多元社會中不同想法的人們相處的一個基本原則。問題是,那些有權有勢的人,不容許別人發表他們不喜歡的看法。我對這一點,也是弄不明白的。既然你那個制度這麼好,我的批評都是沒有道理的,為什麼你不敢讓民眾知道我這個批評呢?讓他們知道了,豈不只能讓更多的人發現我其實是不講理的嗎?如果我這麼樣的批評就能把你那個東西搞亂、搞垮,那只能說明你那個東西沒有什麼道理,不是那麼偉大,根本就不是個好東西嘛!那些自我感覺良好、得意洋洋、自信樂觀、天下通吃的「盛世」派們,我看他們比我對現制度的看法還要悲觀得多。因為他們害怕別人對他們這一套的哪怕一丁點兒的批評,隨時感覺這一丁點兒批評就能讓他們的塵世天堂完蛋。既然「盛世」派們這麼不自信,我看「危機論」者們還是有理由樂觀的吧。哈哈。

二○○八年七月十四日,北京
(三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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