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民主化「匹夫有責」─陳光誠、胡佳獲頒傑出民主人士獎

（美國）
林培瑞

　　中國的民主化還有多少年？今天的研討會的預告中包括下列的樂觀推測：「中共不可能永遠抗拒民主化與自由化的洪流，也不可能永遠壓制民運，終有一日中國民眾必然全面動員，突破禁忌，全力爭取自由、人權與民主。」
　　這種言辭很容易認同，聽來讓人感覺到舒服。民主「必然」會勝利。好，我也不忍心批評這句話。但我又覺得我們得很冷靜地分析這個問題：這一類激昂的、鼓舞人心的理想，到底可靠不可靠？民主化的洪流是不是擋不住的？還是中共也許能夠擋住它？民運是不是必勝，極權主義必敗？自由、人權與民主是不是一定會出現在中國的將來？

　　我看不一定。當然，我們都希望民主會出現，但問題不是我們希望什麼不希望什麼。「希望」的概念與「推測可能性」的概念是不一樣的。

　　質疑中國民主化的三種說法

　　為什麼有人推測中國會民主化？學界和政界中基本上有三種說法：(一)經濟發展一定會導致民主化；(二)民主化是世界潮流，國際的趨勢，任何一個國家是擋不住的；(三)民主制度更符合道德，人又是道德動物，因此民主必然會早晚出現。我認為這三種說法都有各自的道理和魅力，但絕對沒有「必然」性。讓我們逐一來看吧：

　　一、經濟發展論。近二十年來，這個學說在西方學界和政界中很吃香，西方的政治領袖，從喬治布殊（父）到克林頓到英國的布萊爾到喬治布殊（子）都認為經濟一發展就會出現「中產階級」；而中產階級必然會要求自己的政治權力。這個政治權力也自然會跟極權統治的核心力量形成一種對立的關係。早晚這個對立關係也會引導多元化的社會，乃至播下民主的種子。

　　但請問：中國近十年來的實際經驗是什麼？不錯，經濟發展的確來臨了，「一部分人」也真的富起來了。但富起來了的那一部分人的社會作用是什麼呢？他們相互之間肯定有很多競爭，但總的來說，這個「新階層」非但沒有成為極權政府的對立力量，相反地卻成了政府的盟友，跟極權專制聯合起來了，共同對付民眾，要求穩定。

　　根據宗鳳鳴的記錄，趙紫陽晚年的時候認為中國社會的領導層近幾年來變成了一個龐大的利益集團。政治精英、經濟精英和知識精英，鼎足而三地聯合起來了，彼此之間雖有錯綜複雜的利害關係，但總地來說都捍衛大利益集團的利益。我們也就要問：經濟發展真的「必然」導致民主化嗎？

　　二、全球潮流論。上個世紀九十年代，蘇聯垮了，東歐解放了，冷戰結束了，非洲和拉丁美洲的許多國家也都部分或者全部民主化了。據美國非牟利組織「自由之家」的統計，世界的民主化的潮流變得很明顯。但這是前幾年的事。近幾年來不同了，「自由之家」的世界地圖的顏色也變了。不但是民主化的潮流停止了，在世界各大洲甚至出現了「反潮流」。在美國的國際形象衰退了的同時，有一些不民主的政府──俄國，中國，伊朗，委內瑞拉，等等──拿出了他們自己的「現代化模式」。這些模式基本上是經濟發展加極權政治。極權主義政權又把它介紹到非洲，拉丁美洲和亞洲的發展中國家。尤其是中共，有意識地用各種「軟勢力」的方法向發展中國家的政治精英推銷極權政制的好處。這些推銷的方法主要包括經濟援助，尤其是沒有人權條件或者環境條件的經濟援助，但也包括請發展中國家政治精英到中國來參加研討會，還包括在世界各地設立孔子學院，等等。鑒於這一切，我們又得問：真有所謂「全球潮流」「必然」會導致中國的民主化嗎？

　　三、道德必然勝利論。這個理論最可愛。不錯，民主制度是比極權制度更道德，更公正，更仁慈，更符合真理。《三字經》說得好，「人之初，性本善」──至少我們都希望這句話沒錯。但經過了一次毛式的道德浩劫之後，「善性」還能剩多少？客觀的觀察中國人近幾年的精神面貌，我們真的能夠很樂觀嗎？當然很多中國普通老百姓在自己的家裡和朋友群當中還是善意的，而且某些宗教的恢復也是老百姓追求精神價值觀的好勢頭。但同時，而且也許更明顯的是，我們也看得到一種「物質第一，賺錢第一」的心理，一切為錢，爭前恐後，乃至弄虛作假，甚至騙親宰熟的心理。這些都不能說是民主的價值觀。同時，中共鼓勵了一種狹隘的民族主義，刺激了中國人的民族意識，把民族意識跟政治意識之間劃了個等同號：愛國就是愛黨，愛民族就得愛一個極權的制度。今年夏天舉行奧運會在這一方面起了一個相當大的倒退作用。因此，我們又得問：民主制度的自然優越性一定會「自然」勝利嗎？

　　對極權主義不能有絲毫妥協

　　中國能民主化嗎？能。但袖手旁觀，等民主的「必然」來臨不是個辦法。中國的民主化恐怕得靠許多中國人的意志和主動行為。這個結論也不是獨特的，是符合世界歷史上的其他國家的民主化的經驗。美國的民主是打仗打出來的，法國的民主是革命革出來的。印度呢？雖然印度人並沒打，但甘地的「和平抗拒」也是一種非常有決心的抗拒。南非呢？南非是遊擊戰加世界經濟制裁把極權政權搞垮了，後來用「真相與和解」的口號來調解矛盾，但始終對極權主義沒有作絲毫的妥協，也沒有等待過任何「必然」的效果。

　　民主真的要降落到神州大地上的話，那些嚮往民主的中國老百姓「必須」積極參加。顧炎武先生說得不錯，「天下興亡，匹夫有責」。

　　

　　（附注：作者為美國加州大學河濱分校教授，中國民主教育基金會傑出民主人士獎評選委員。中國民主教育基金會十月二十六日在美國舊金山灣區聖何塞市馬丁路德金圖書館舉行儀式，將第二十二屆傑出民主人士獎頒發給中國大陸的維權人士陳光誠和胡佳。由於陳光誠與胡佳二人目前均在獄中，無法前來領獎，由現在美國的曾經為陳光誠擔任辯護律師的李蘇濱代為領獎。頒獎儀式後，舉行了一場題為「從台灣民主成就看大陸香港民主化的前景」的討論會。此文是林培瑞教授在研討會上的講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