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1月15日星期六

政治改革的迷思和「忽悠」─「兩個不惜代價」的中國向何處去?

(加拿大)吳國光

  政治改革的迷思和「忽悠」
  丁:您還是在強調政治改革。不過,也有人認為,中國改革中是一直伴隨有政治改革的。您自己當年也是參與政治改革的設計和推動的吧?國內輿論還在高舉改革旗幟的,特別是一些自由知識分子,也都是希望借此推動政治改革。這個問題你怎麼看?

  吳:這是個很大的問題,我們得分幾個層次來討論。這樣吧,咱們先討論中國改革其實也包括政治改革這個說法。我自己其實就在一定程度上持這種看法。請您注意這個「一定程度」。我是在什麼程度上同意這種看法呢?可以用兩句話來概括:第一句話,中國改革的早期,確實有政治上的重大變革;整個中國改革的過程當中,確實不斷面臨政治改革的壓力,有來自不同方面的對於政治改革的衝動。這是一個方面。第二句話呢,就是事情的另一個方面,是說中國的政治改革一直沒有實現,前頭做了的往往也在後頭又倒回去了。早期的政治變革這方面的內容,我們可以舉一九八零年的《黨內政治生活準則》為例。如果你去把那個東西找出來看一看的話,照那個所謂精神寫點東西的話,我敢保證,你今天在中國的官辦報刊上登不出來。從研究中國改革的這個角度來說,我是比較重視《黨內政治生活準則》前前後後的那一段的。那是胡耀邦主持下搞的,那個時候的鄧小平也是思想最解放的。原因當然很多。剛剛從文化大革命中走出來,沉澱了很多深刻的反思。從權力的角度來講,他們想把華國鋒搞下去,這是個以下犯上的過程,講點兒民主才有利於自己。

  單從運作的角度來說,那個時候,要從毛後期那種沒有章法的獨裁政治中走出來,要立點兒新的規矩,否則這個領導機器怎麼運轉都是個問題。這新規矩不可能照抄毛的規矩,那樣老鄧應該還在勞動改造才對。所以,就黨內高層政治生活來講,那個時候有一系列改革。

  不過,後來就步步倒退,那個東西在實踐當中,實際上是被否定得體無完膚了。比如說……

  丁:八六、八七年那個時候,您所參加的那段政治改革呢?那肯定不是從八十年代初倒退的。我看了您講當時政治改革的那本書,感覺當時提出的很多想法,甚至超過了現在這些討論。

  吳:不錯,八六年、八七年那個時候,在趙紫陽主持下搞政治改革,是要再深入一步,比八十年代初深入很多。所以,那就到了另外一個層次。按我們政治學的術語來說,關鍵變成了解決國家與社會之間的關係的問題。《黨內政治生活準則》等等的那些八十年代初期的政治改革,則主要是國家──這個概念是政治學概念上的「國家」(the state)了,在中國的現實中就是「黨和國家」,主要是黨和國家的領導層,是在這個內部解決一些基本的關係問題。當然也包括黨員權利、差額選舉等等,不過集中的是解決高層政治運作的制度問題。我的看法是,這個東西為八十年代的中國改革奠定了政治基礎。而八十年代中後期趙紫陽政治改革的失敗,還有接下來的天安門了,則是九十年代中國改革的政治背景。這兩個政治背景非常不同。前一個是有政治改革作基礎的,後一個卻是以政治改革的失敗、拒絕政治改革為背景的。

  趙紫陽的政治改革嘗試,也包括高層政治生活方面的一些內容,但主要是各種社會組織,包括共產黨本身,還有社會因素,包括社會成員個體,他們之間的權力,還有權利,怎麼樣重新分配的問題。《黨內政治生活準則》講的則是共產黨內部的權力和權利怎麼分配的問題。《準則》的方向,是往民主化的意思靠攏的,是權力從上到下、從少數人到多數人的一種再分配,包括賦予一般黨員一些權利。那個路子走下去的話,可以接近黨內民主。可是,從那之後,就不斷倒退了。華國鋒下台,是不是合乎那一套準則?這個我沒有研究,但是我看值得研究。胡耀邦下台,那肯定是對那一套準則的一次嚴重的踐踏,這就已經大倒退了。到了一九八九年的天安門,到趙紫陽下台,那個倒退,簡直不可以道里計了。那些《準則》完全被拋到了腦後,沒有人再提它。提也沒有用。五個政治局常委的表決結果,頂不上不是中央委員的鄧小平的一句話,那還有什麼《黨內政治生活準則》?軍隊都上街了,比老毛的獨裁有過之而無不及了嘛。

  丁:那麼,九十年代和這之後,還有沒有採取一些新的政治改革步驟呢?

  吳:我的看法,很不客氣,那些所謂政治改革就是「忽悠」了。我回來這幾天剛學到這個詞,它還真傳神。你品味一下,「忽悠」啊,他也不說就是欺騙,當然它包含這個意思。一個說法,和這個現實之間,不是正好吻合,晃晃蕩蕩,裡面一大半是虛著的,套上去很可能歪來歪去,但他就說這個說法正好對應這個現實。我看這個就是「忽悠」的意思了。九十年代以來的中國,你說他完全沒有政治改革吧,有一些東西他也從八十年代延續下來了,這主要就是農村的村級選舉。甚至包括高一些層級的選舉,他也還保留差額選舉這個樣子。但是,他也發展了一些措施,讓你的差額選舉實現不了真正的差額。這個我有專門的研究,很技術性的。比如通過把大會投票改成小組投票了,等等。這個小組投票就比大會投票容易掌控多了,這個不去細講了。他這些措施,實際上是倒退,把八十年代開始實行的差額選舉,搞成徒有其表而無其實的選舉,還是上面掌控的選舉。還有基層單位的黨委的權力,在八十年代中後期的改革中,至少在企業、大學等裡面,是實行了業務首長負責制的,黨委書記的權力被削弱了很多。這個也是黨的官員對趙紫陽很反感的一個原因。到了九十年代,繼續有「改革」,這個「改革」要加引號的,因為它是把原來政治改革實現了的一點兒東西給他改回去。改回去也是「改」,是「改」就也叫「改革」,不知道這是不是也算中國文字的奧妙了。在大學裡頭、企業裡頭,黨委書記的地位和權力都提高和增加了。還有政法委的例子,趙的時候是決定取消的,到了九十年代卻大大加強了。不是說和趙紫陽搞得不一樣就不是政治改革,問題的關鍵是,中國的原有的政治體制,就是黨的權力很大,你再進一步加強它,這個能叫制度上的改革嗎?這個樣子的話,那「文化大革命」的時候,搞黨的「一元化」領導,「東西南北中,工農商學兵,黨是領導一切的」,那也是政治改革了?一個概念這麼來亂用,這個就只能叫「忽悠」了。

  丁:有村級選舉,還有一些別的類似的東西呀,有人說這也是民主的初步實踐了。您怎麼看這個問題?

  吳:一樣的。「民主」這個概念,也搞成了個大忽悠。九十年代以來,它搞了一些咨詢什麼的,現在就說這是「協商型民主」。英文是「deliberative democracy」,在民主社會裡普遍認為這是比較高級的一種民主形式,與選舉這樣的所謂程序民主(procedural democracy)相比更能使民眾有實質的參與。這在成熟的民主社會,也就是這十來年才開始搞起來、討論起來。現在呢,據說中國已經有了,因此中國已經搞了有別於西方、比西方高級的民主政治。這個忽悠呢,就是抽掉了「民主」的基本規定,單講某個細節。民主制度下,有選舉還不夠,有程序還不夠,進一步有商討、有大眾咨詢,這是deliberative democracy。如果你根本沒有民主程序,僅有咨詢,你說這也叫「協商型民主」?那我要問,中國古代的皇帝是不是也搞咨詢?那是不是也是協商型民主?那是協商,是不錯的,但並不是所有的協商都是「協商型民主」。程序民主往協商民主發展,有個歷史過程。你拒絕程序民主,反說自己搞了協商民主,這就是說,你可以不蓋一樓,只蓋二樓。有能耐,可惜是忽悠人的能耐,因為你那是空中樓閣。概念上說,這是盲人摸象這個故事的續篇。怎麼說呢,就好比盲人摸象,摸到了那個長鼻子,就說大象長得像根繩子。我這裡給這些「民主忽悠」論者加個續篇,他們然後就拿了一根繩子來,說,你看看,我把大象給你牽到中國來了。當然,這些人不瞎,他們是在「忽悠」人。

  還有一個說法,就是中國已經有了很多民主因素,如何如何,因此民主其實在不同程度上在中國已經付諸實踐了。我前面也講過「一定程度」上如何如何,我那麼講是因為有時間跨度,不能把幾十年中國改革中有沒有政治改革統而言之。民主是不是也可以有不同程度呢?當然可以,而且一定是這樣的。但是,首先要有個門檻。進了這道門檻,是「民主」;還可以不斷往裡走,是不同程度的「民主」。如果還在門檻之外,就不是「民主」,不能說那也屬於不同程度的「民主」。哲學上把這叫做「質的規定性」。有沒有這個規定性,這個是不含糊的。隱含的因素再多,如果還不具備那種質的規定性,那就不能說有民主了。台灣從五十年代一直有縣市長選舉,而且是競爭性的,有所謂「黨外」勢力參加甚至勝選,這對台灣的民主化轉型也是很有意義的。但是,你不能說,從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民主已經在台灣「不同程度」地實踐著了,因為整個台灣政治那時還不具備民主的質的規定性。人的營養,來自動物、植物、甚至礦物,離了這些東西人是不能生存的;但你不能說動物、植物、礦物都具備了很多人的因素,更不能說他們已經在不同程度上就是人了,是不是?這也可以成為盲人摸象的一段續集,第三集吧,也許不是盲人。我的意思就是,這就像一個人在那裡說,你看,大象的耳朵是不是這個樣子,他的鼻子是不是這個樣子,你說是啊,是這個樣子的,轉身他就把個割下來的耳朵和鼻子歸攏到你面前,告訴你,你已經擁有大象的一些要素了,或者是在不同程度上擁有大象了。

  尋求中國進步的智慧支撐

  丁:您解釋得很有意思。對中國的情況,您顯然還是很熟悉的。可是,聽說您表示不再對中國政治發表意見了,是這樣子的嗎?為什麼?今天是不是破例了?在外面增加了學識、閱歷之後,你應該更多地關心中國才對吧?像這些,種種「忽悠」,要一一分析,是需要對外面、對中國都有一定的瞭解才成。

  吳:您客氣了。我是兩頭不沾,不中不西。這也是同時生活在英文和中文兩個世界裡所面臨的一種尷尬。當然啦,如果積極地看,也可以是一種優勢。伊壁鳩魯的神,就是生活在世界的夾縫之中嘛。開個玩笑啊。這其實是我大學畢業論文的開頭第一句。我現在的想法,是想多往英文世界傾斜,盡量少地用中文寫東西。但也不是說不再對中國政治發表意見。那也不可能,因為我的專業就是研究中國政治的。只是不發表時事評論了,不跟蹤一時一事來發表意見了,希望自己的意見能夠盡量地從學理的層面來著眼。當然,時事評論也很重要,那個本來是我的本行。但是一個人不可能什麼都做,我現在早已經改行了嘛。至於今天咱們談的這些,應該說與現實關係比較密切,但我覺得還是學理探討為主。當然,這樣的討論,我現在也極少進行。更多地還是按西方的規矩做學問吧。為什麼這樣呢?因為我感覺英文世界是很廣闊的,學術世界的層次也比較高。原來在北京的一些朋友,總覺得你不能在中國說話,這個人就完了。其實外面的世界很大,很豐富,有質量。從知識分子的生活來說,就是讀書啦、思考啦、寫東西啦,這些方面來說,我覺得外面的世界比中文世界精彩得多。這個就不去說它了,英文世界裡我做的東西,咱們也不去說了。中文世界裡呢,並不是什麼都不做了,只是不做時政的評論了。學術、思想層面的東西,自己總感覺做得不怎麼樣,這個也還在努力就是了。

  丁:這些方面都在做些什麼東西呢?能不能介紹介紹?

  吳:這幾年,大約是在三個方向上來做吧。一個就是我們現在討論的題目,改革啦,中國現狀啦,政治經濟學的思考啦,這些東西,希望盡量從學理的層面來觀照和分析,體現政治學的公共關懷。這幾年提出這些「改革終結論」、「兩次改革論」,就是這個。這是著眼今天的、當下的。

  另外兩個方向,一個是向前看的,著眼未來的;一個是向後看的,著眼過去的。未來的這個東西嘛,很難作學問。就像我們前面說過的了,沒有實證的東西,不建基於已經發生的歷史事實上面來討論問題,說來說去扯皮。在英文的學術世界裡,幾乎沒辦法做這個東西。但我們中國人都很強烈地有這種關懷,這種傾向,希望展望一下將來,找到某種出路。我在中文世界裡試著做做這個,也感覺自己還像個中國知識分子,而不單純是一個西方訓練的大學教授。這個方面,這幾年主要是做了一個「縣政中國」的題目,是省地縣那個「縣」字,對,也含有憲法、憲政那個雙關。在這個基礎上,提出「民主工程學」。這個在政治學學理上也能找到根據,像亨廷頓(Samuel Huntington)研究所謂「第三波」民主化的時候,就寫了不少所謂民主化的馬基亞維利(Machiavelli)觀點了,就是怎樣在實際政治中促成民主化的問題。還有研究民主政治的一個大家,薩托里(Sartori),就寫了一本《憲政工程學》(constitutional engineering)。這個「縣政中國」的構想,也引起了一些關注和討論,特別是在研究基層政治的朋友那裡。比如于建嶸兄啊,他好像也蠻喜歡我這個想法,對我說過幾次。

  著眼過去的,因為有實證的基礎,有豐厚的歷史,就可以做得多一點、扎實一點。從反省民國時代的自由主義,到研究毛時代的政治,我都做了一點,但還剛剛開始。今後可能會沿著這個方向做得稍多一些。國內這方面的學問做得很好,我們中國有這個史學治學的良好傳統。現在國內出版也很發達,有關現代史、當代史的史料出現了很多。我自己的想法嘛,是希望從政治學的角度來做,能從歷史研究中得出關於中國政治的一些基本的概念理解、一些有點意思的理論發現。我在研究胡適憲政思想的時候,提出了中國自由主義有「反政治」的特徵這麼一個觀察,討論了這個特徵和憲政失敗之間的關聯,不少朋友感到有興趣,給了不少鼓勵。說實話,做得這麼廣,還有英文世界裡的寫作也佈了一些思考的線索,時間、精力、才力都照顧不過來。做得不好也不奇怪。

  丁:這都還是和中國的政治發展、政治變革有很密切的聯繫的,是吧?

  吳:是的,我自己也是這麼看的。謝謝你的理解。我感覺,我們是需要沉下心來做點兒東西,否則對不起我們的時代、我們的民族,也對不起我們自己所經受的種種磨難。我這代人,還是經受了不少磨難的,文革也好,「六四」也好,等等,物質上的,精神上的。我們是在很貧瘠的知識土壤上成長的,是很缺乏思想資源的。我們這個民族也是這樣子的。這麼些年,我很多次講過,中國現代化的智慧支撐不足。中國人很聰明,但是,在我看來,著眼個體生存的智慧居多。這個其實不能叫智慧了,只能說是「聰明」了。另一面呢,就是理論觀照、科學思維的能力比較差,特別是對於社會、政治問題。不錯,是個中國讀書人,就很關心社會、政治問題,不管他自己是幹什麼的,可能他的專業、訓練、職業等等完全和社會、政治沒有什麼關係。另一方面呢,大家往往又都缺少關於社會、政治等問題的基本知識和起碼訓練,於是東拉西扯地討論一陣子「侃大山」吧。不客氣地說,中文世界裡,頗有一些不乏名氣的所謂公共知識分子、大教授、名家,也有這個問題。基本的概念不清楚,入門的文獻也不瞭解,隨便拿一個奇聞軼事就可以當證據,推理出極大、極重要的結論。我並不是說我自己就沒有這個毛病,我是學新聞的出身,年輕時的本行是政治評論,個人興趣也算比較廣泛,單從這個來說,也是很容易犯這個毛病的。我感到,自己要警惕這些毛病,反省這些毛病,不能夠自己去縱容這樣的,找個詞吧,自己的這樣的「心智的輕浮」。作為相關學科的學者也好,作為所謂公共知識分子也好,作為一個成熟的公民也好,要推動一種比較嚴謹、認真、理性、客觀、比較負責任的討論風氣。這樣呢,才能夠不斷提升我們討論社會、政治問題,討論公共問題的水準,積累我們面對這些問題的共同智慧,推進我們社會、民族的進步。不然的話,我們都不會有什麼大出息,這個民族也難有什麼大出息。現在我們自以為語驚四座的話,有沒有超出康有為、梁啟超時代以來的種種高論呢?一百多年在智慧上不進步的民族,能有多大出息呢?面對這樣巨大、深刻地變化著的世界,一個民族,它的大腦不進步,長得再高、再胖、再壯,對自己也好,對別人也好,敢說是件幸事嗎?

(三之二,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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